第五章

在丈夫回来之前，有时候我实在太疲惫于在购物频道中检索着需要购买的新东西，我就抓来一本又一本的书，播放着一张有一张的碟片。可我感到了我的无力，我好像不像以前那样永远不会疲倦。我将所有碟片摆出来，看着他们，脑中不断思考着该怎么把我剩下的时间分配给不同的“电影世界”。可是我好想用仅仅一天时间将这些碟片全部看完。我讶异地发现：我不像以前那么快、那么准确能捕捉到所有新信息了。我加快速度看完一张有一张，最后只是累得躺在沙发上，一动也不动，差一点就没有完成每天的购物任务。在丈夫回来之前，我还要去做上一顿饭菜。有时候即便做了饭菜，他也会突然不回来，于是我只好看着这些饭菜，然后一盘一盘，倒进厨房的垃圾回收道 。有这样一天，我准备蔬菜和水果的时候，看到那些漂亮的色彩，闻到水果甜蜜的芳香，比那窗台的花儿好太多。我忍不住拿起一块放到嘴中，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做。我体验到了植物的气息，甚至有泥土淡淡清香的味道；有水珠的气息，清脆的声音是咀嚼后的回音。还有水果，小小块的果肉在我嘴中，我的头部突然开始“嗡嗡”叫着，我的视线突然开始更清晰，突然又开始模糊成一片。我晕倒了。

那天，丈夫回来了；我在沙发上醒过来之后，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。他看到我晕倒在厨房，还有台面的水渍，认为我是碰了水才会那样，再次重复告知以后千万不可以买新鲜的食材来处理，按照冰箱每份包装袋装好的菜肴，根据指示烹饪就可以。可他不知道的是，我吞下水果，昏倒又醒过来的过程，让我感觉多么美妙——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。后来当我购买食材包的时候，我会偷偷留意“水果区”更多，然后挑选那些漂亮的果实，有时我也买一些可食用的植物。

从那之后，我也开始花时间在厨房里待着，给自己预留更多的时间。从最开始的小心尝试，到最后我几乎是吞下大棵植物、水果，那些从前只会被切成小份，只有丈夫会食用的东西们。我一次又一次晕倒在厨房，但由于我预留了充足的时间，且我感到我也在不断的适应…适应这些水果给我带来的晕眩，丈夫并没有察觉出更多的异样。起初，我吃一些蓝色、紫色的浆果——那些对我的影响比较微弱。可后来，我开始吃一些橙黄色、红色的水果。一开始一点儿就足以让我睁不开眼睛，而到后来，我已经可以吃很多很多植物，很多很多蓝紫色浆果，和手掌大小分量的红色瓜果。

这或许是一段新的生活开始了，我每天都那么期待新鲜的水果们送到家中，就像之前我期待购物频道的礼盒一样。我购置了一个小冰箱，我将这些甜蜜的气息都封锁在那个小盒子里。

我很久没有看过镜中的自己，而这一次，我看到镜子里的反射，在眼角周围，开始有一些暗淡的皱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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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再不想去到镜子前，即便我宁愿相信自己是看错，或者是想多了一步。起初我认为是那些瓜果的原因，于是我不敢再享受那样的甜蜜；但又却不愿意在每部电影结束之后保持清醒，现在只有最鲜红的、最甜蜜的果子能让我沉睡。有一种热带小果，荔枝：红色的外壳，里面是半透明、乳白色的果肉，剧毒一般的甜蜜，比樱桃还要猛烈，让我的昏迷也变得香甜起来。可是脸上的褶皱，有越来越多开始浮现，甚至还有淡淡的红色斑点，就在那个夏天开始出现。我只好强迫自己不要再购买那些香甜的红色果子，也不再那么经常播放着碟片们，即便还有那么那么多没有看过，即便家里突然那么那么安静。

我只好去翻丈夫的藏书，或许我也会享受其中，像是看着电影那样。可是那些纯粹文字的旧书对我来说那样无聊；拿到不久，我便能够完全了解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。就这样，我“读”完了一本又一本，如今每个字都在我记忆中了。我想到其中一个故事，讲的是一个老妇人在给一个孩子讲故事，而这个故事又是那个孩子临终前与她的后代们分享的最后一段话。我觉得我与这个故事格格不入；我似乎从来不会讲故事，也不会老去。那天这个想法突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。在书里，我读到了比电影更长更长的故事，读到了人如何出生，经过一系列试炼然后最终老去，走向死亡。我脸上的褶皱和红点似乎得到了解释，却也是相斥的：褶皱是“皱纹”，是老年的特征；红点是“痘痘”，是青春的符号。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？我认为我总在中间游走，我在这些过去的书中，总是读不到自己。

读多了几本同样体裁的书，我便去寻求更多图像的藏书。有些纯文字的藏书中，偶尔有一两张精美的插图。柔软的线条，粗糙，但不像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那种“生硬的流畅勾勒”。正是这些过去的绘图引起了我的注意，我便搜寻着图像。如同电影一样，图像对我来说似乎总是更复杂，更难以理解，却也使得阅读不那么无趣、枯燥。

在一个小书架的角落，我发现了一摞厚厚的书堆叠在一起。从前我总是用扫地机器人打扫书房。丈夫不太乐意我进书房去，我也没多问，就不亲自进去。可我如今甚至都开始吃着多色的果子，或许也没有什么是我绝对不能再做的。扫地机器人仅仅打扫地板，但那儿本来也没有太多灰尘；倒是这摞书顶上有不少落灰，比较在大书柜转角旁的一个小架子上。最上面一本是暗红色的，封面没有字，书的背脊却有镶金的、方正的字样，备注着：“全注解以及全彩+原本插图”。我能够感受到，这本书的图像不少，便兴致勃勃准备一页页翻开来看。

我没有金色的头发。我没有那样丰盈的躯体——饱满的胸脯，那插图甚至让我联想到了藏在我小冰箱里那两颗盛夏之时的蜜桃，覆盖着浅浅绒毛，内里有时多汁和绵软——我已经能感受到蜜一般的甜香。我也没有那样的生育力——我是停滞的，僵硬的，前不久隆起的下腹才有了变化，却并不是一个正青春的少女。我没有那样金色的长卷发，甚至不是亚麻色的。我是一个妻子，但我要为我的丈夫打造伊甸园们；今天会是这样的，而明天可能会是那样的。

我决定就此放弃。一天，又是一天为这个家的装点购物，我几乎买空了当日上架的所有水果。可是更多更多的不断蹦出来，如此诱人，勾引我的注意力，我却只有一个那么那么小的冰箱。与丈夫的对比起来，我的冰箱小到足以塞进其中一个大冰箱门，那个空落落，甚至可以住人的，大冰箱。

我迫不及待尝尝我买到的每一种果实，然后在记忆中深深刻下那些它们的味道，与过去尝到过的做比较。我把它们分成小份，细心保存起来；望入我的冰箱，五彩斑斓便像是一件小画廊；我甚至希望栖息于此，我不怕冷。

有那些小果实陪伴的时候，我感觉好多了。我辨别出了那些会让我当即昏迷、沉睡，而哪些只会让我保持精神。于是当我看书时，我会吃点蓝紫色的浆果，或者是青色果实，以及切成小份的，我最喜欢的，蜜桃。而当我坐在电视机前，除了看购物频道外的时候，我会吃点橙黄色，甚至是红色的果实；其中有些对我来说是“剧毒”的。除了那种本身就警告意味极强的荔枝、西瓜，又或者是百香果；释迦，菠萝，大树菠萝这些则是让我初次卸下防备的水果。它们并没有红色的外壳，起初让我感到安全，而那一两次的食用经验告诉我，吃下它们的昏迷时长是我不可估量的，因此更格外危险。

我从不吃苹果，起初是因为它的红色外皮让我忌惮不已。可是青苹果和红苹果又有什么不同呢？我的小冰箱角落，其实也总有一两小份切块青苹果；用盐水浸泡后，颜色总会是鲜亮的。

我还是不断想象着苹果的样子，它的香气，味道，丰盈的汁水，在我嘴中咀嚼时会不会发出清脆的声音，它和青苹果到底会有什么不同？我不禁闭上双眼，确是一阵晕眩；然后我提醒自己冰箱里还有我最喜欢的果实之一，深紫色的珍珠布林。但我感到压抑，喉咙压抑着冒着的一口气，于是我打算转向跟那珍珠布林差不多大小的李子，红色的肉，足够我睡一会儿了。

那红彤彤的苹果，每天都在售卖架上。那格外吸引我的苹果，名字叫47号。和其他苹果不大一样，这个品种没有一个特殊的名号，只有一个序号；我也没有一个名字。 我忍不住偷偷逃出家门一次，去实际的精品超市。我走到水果区，那里有更多种，更漂亮，更实际出现在我眼前的，红色的苹果。我看到小孩子跟在母亲身边，在收银处旁边当即啃起一个大苹果来；我看到售货员在柜台边，将苹果切块供顾客品尝；可是我不敢，我甚至不敢买下，不敢想象。上帝知道我想象过无数次那苹果的香甜滋味吗？我虚幻的想象中蹦出无数思绪，我看到其他人食用苹果的场景，我奋力嗅着，盯着他们咬下的齿痕，透露出果肉的纹理。